【 小說 】分裂的時間

‧滲進的陽光

今天比平常習慣的起床時間還早醒來，可惜冬天的太陽總是晚起的，初冬灰濛濛的霧色在玻璃窗上起了一片水珠 ; 儘管是每天熟悉面對的街景，卻仍想伸手拂去這塊一成不變。安靜的照護房裡，右床的老鄰居似乎是夢見了什麼，臉上掛著一彎淺淺的心滿意足。想撐起身子來舒活一下躺僵的背部肌肉，尚陷在入眠時差裡的雙臂卻沒什麼力氣，我吃力地轉頭望了望身旁照護士的坐位，此時空無一人。

是老了嗎?清醒的時間愈來愈早，可以完整記得的片段卻脫軌般散落在記憶的相冊外，曝光過度的空白愈是隨著腦中拉長的白晝慢慢吞蝕了時間的面積。

左邊床頭櫃上的全家福照片，被遲來的陽光重新梳理了容顏，那一張張眼熟的紅潤臉孔，很慶幸地，還是為我保留了一點點回想的溫度。

‧偷跑的影子

不知道什麼時候，從天而降的雪就這樣落了滿頭蒼白?長久以來，負在肩上的重擔並沒有因為家裡經濟的改善而減輕，反而被歲月的逐年重量，將肩頸的尾巴更往下拉沉些。我還記得，昨天一如往常，牽著家裡那輛一直捨不得換掉的中古款笨重腳踏車，載著那時身個子才到我膝蓋的小女兒上學去呀!在校門口見了導護老師，她還很開心地告訴我，女兒今年又代表學校參加畫圖比賽拿了獎呢!想到這，我忍不住咀角上揚，好想念女兒那時畫的圖，我好喜歡!

「我兒子小時候賽跑好快丫，老師還要培養他當國手呢!」隔壁床室友說。

「哼哼，這有什麼了不起的，多久前的事了，還拿來說嘴嗎?人嘛，總要活在當下丫…」我在心裡嘟囔著。

不過，也很久沒見到小女兒拿圖給我看了，似乎是國中畢業後，我就沒有看過她在家像小時候那樣拿著蠟筆畫畫了…。時間是小偷，偷走了每個人現在的樣子，在還來不及驚覺時，影子已率先偷跑在下一頁的章節裡。

‧背光的潛進

鄰居今天很反常的，比我早醒來，一雙眼睛瞪大大地淨瞧著窗外，我順著他的視線向外看去，什麼也沒有，照護中心樓下只有零星的清潔人員在打掃著。

「你在等她來看你嗎?」我意會到了他眼底的某個挖空的角落需要被填滿。

「老朋友，你還記得她上次來是什麼時候嗎?」他腦中的發條像沒上緊般，緩慢地從嘴裡一字一句問著。當然，我記的是不會比他更清楚的。

「她不肯來，孩子也不會跟著來的…」他明白了，低頭將瘦小的身體埋進時間的影子裡。「以前我們吵架時，我都是最凶的那個，一發起飆來，沒有人不敢聽我的話。」但是現在的他，卻比誰都脆弱，像隻需要放在手掌心好好保護的螞蟻。

和老婆吵架時說什麼呢?我早就忘光了，只記得和女兒爭吵最激烈的一次，好像是關於大學志願填寫單吧!當老師有什麼不好的?

‧記憶的返程

這是在作夢嗎?女兒真的來看我了，穿著那件六歲生日時我買給她的粉紅色洋裝，不過好像長高了?個頭已經快到我的腰身了?只見她笑嘻嘻地拿著一張彩色塗鴉問「好不好看!我畫了兩天，九點在上色還被媽媽罵!」她一臉驕傲的神情，好眼熟的表情，她那天頒獎典禮就是這樣開心丫~!這個畫面，在我的夢裡重複播放著，醒來的眼角有時間徘徊眷戀的溫度，我抓著這頭的線索想從溜掉的時間那拉回被偷走的一切。

站在她身旁的陌生女人，臉上罩著一層淡淡憂心的面紗，正專心地和照護士說話，女兒則認真地為我一一說明她在這張傑作裡的設計理念。「長大想當畫家嗎?」沒由來的，我冒出了這句。她突然的擺出一張嚴肅正經的臉孔「不!我要當發明家，發明時光機器，帶丫公回去還沒生病時的你!」

我感到一陣奇怪的情緒淹上心頭，頭腦中原本被空白填滿的位置，悄悄在雨後出現了彩虹。

‧反面的反面

照護士一進門便露出溫柔笑容:「伯伯，你終於有個新鄰居了，有空和他多聊聊天呀~我都怕你一直都自己一人一房悶壞了。」我看著兩男三女的中年人，幫忙著將輪椅、患者的一些隨身用品分別佈置到空位邊的床櫃和小桌上，原本空了很久的角落，放上了相框、馬克杯、床頭貼上了平安符等物品，塗上了些微生活感的愉悅。

從那天起，我就再也沒見過我的老室友了，他最後還是沒等到想等的人，無法被滋潤的乾渴，讓他在時間的沙漠裡默默地被蒸發了。然而，我比他幸運一點，因為我有個會幫我畫好看畫相的女兒，以後還要送我一台聽說叫時光機器的玩具。

不過新室友，不太喜歡說話，總是靜靜躺在床上，看著天花板，不知道在想什麼。我想，他一定也會在這裡待上很久很久的…。


2016/07